4.
“啪!”
父亲反手一记耳光,管家满口牙齿混着血沫喷在雪地上。
我从未见过父亲这样失控——他一向最重文人风骨,当街动手简直是闻所未闻。
“误会?”
父亲声音很轻,却让四周温度骤降,
“我女儿在你们府上做浣衣婢?被游街示众?”
他突然暴喝,
“沈忠!把谢府给我围了!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!”
一队黑甲侍卫幽灵般出现,铁靴踏碎青石板的声音令人生畏。
方才还嚣张的谢府家奴此刻像待宰的羔羊,被按在地上瑟瑟发抖。
“这个,杖毙。”
父亲指着曾经用鞭子抽过我的粗使嬷嬷,
“这个,剁去双手。”
他看向那个往我脸上吐过口水的丫鬟,
“其余人等——”
“沈相好大的官威啊!”
一道娇叱破空而来。
林殊推开人群走来,杏黄裙裾在雪地里拖出血痕
——她竟光着脚,踩碎了方才摔落的茶盏碎片。
谢景脸色大变:
“小殊回去!”
林殊充耳不闻,直直走到父亲面前。
她脸上带着癫狂的笑,突然撕开自己的衣领,露出肩头火焰形的红色胎记。
“沈大人可认得这个?“
她声音尖得刺耳,
“十五年前您赴任途中,在洛城驿站与绣娘春风一度,次日便匆匆离去——可还记得您留下的孽种?!”
父亲如遭雷击,踉跄后退撞翻了仪仗队的香炉。
滚烫的香灰溅在他袍角,烧出几个焦黑的洞。
我浑身发冷。
那个胎记...沈家血脉独有的“朱凰印”...
“你...你是...“
父亲喉结滚动,官威荡然无存。
“我叫沈殊!”林殊歇斯底里地大笑,
“我娘等到死都没等来您承诺的花轿!而我被卖进青楼时刚满十二岁!”
她突然指着我,指甲几乎戳进我眼球,
“凭什么她锦衣玉食当宰相千金?凭什么?!”
雪越下越大,父亲脸上血色褪尽。
他看向我,又看向林殊,最后目光落在谢景身上。
“你早知道?”
谢景面如死灰,突然跪下来重重磕头:
“下官...下官...”
“他不知道。”
林殊冷笑,
“但他两年前在土匪手里救下我时,我第一句话就是——'我是沈巍的女儿'。”
她抚摸着谢景的发顶,像抚摸一条狗,
“所以他把我藏在府里,帮我报复沈家...包括这个抢了我位置的'姐姐'。”
我胃里翻江倒海。
原来如此...原来如此!
谢景那些若即若离的温柔,洞房花烛夜的羞辱,都是因为...
“不对...”
谢景突然抬头,猩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,
“当年在白云寺...”他喉头滚动,
“那个给我送药的小女孩...是你?”
记忆如潮水涌来。
十年前的白云寺,我随母亲上香时遇见个发高烧的小公子,偷偷用沈家秘药救了他...
谢景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,跪行着要来抓我的裙角:
“婉如!我不知道是你!我找了你十年...我娶你是因为...”
他猛地呕出一口鲜血,“我竟然...我竟然...”
父亲一脚踹开他,将我打横抱起。
我从未见过父亲流泪,此刻却感到温热的液体一滴滴落在我脸上。
“回府。”
父亲声音沙哑,
“传太医。准备...族谱。”
最后两个字重若千钧。
林殊突然安静下来,眼中闪过诡异的光。
“父亲要认我了?”她甜腻地问,
“那姐姐怎么办呀?沈家...只能有一个嫡女呢。”
父亲脚步一顿。
我看见他后颈渗出冷汗,抱着我的手臂青筋暴起。
“沈巍教女无方,自请罚俸三年。”
他声音不大,却让全场哗然,
“至于你...”
他终是没有回头看林殊,
“沈忠,把二小姐...请回府。”
林殊被黑甲侍卫架走时,突然回头对我嫣然一笑。
那笑容让我毛骨悚然
——和当年给我下毒时的表情一模一样。
谢景还跪在雪地里,十指深深抠进青石板缝隙。
当我被父亲抱着经过他身边时,听见他破碎的呢喃:
“婉如...那年你给我的荷包...我一直留着...”
父亲脚步未停,只是将我搂得更紧。
我埋首在父亲肩头,嗅到熟悉的沉水香,突然想起离家的前夜
——父亲拿着那封兵部尚书的婚书,眼中是我从未读懂的痛楚。
“爹。”
我轻声问,
“当年您逼我嫁人...是不是因为...”
父亲的下颌线绷得死紧。
一滴血从他紧握的掌心滑落,原来那枚象征宰相权威的玉扳指,早已被他捏得粉碎。
5
我被父亲抱回沈府那日,长安城罕见地落了场大雪。
父亲宽大厚重的玄色官袍裹住我,却隔不断身后那一声声凄厉绝望的呼喊:
“婉如——!”
谢景的声音撕裂了雪幕,追着父亲的脚步。
“沈婉如!你看啊!你看啊!”
父亲抱着我的手臂骤然收紧,脚下却未停。
我没回头,
身后谢景的声音更加癫狂,带着孤注一掷的嘶吼:
“你看!你看它还在!婉如!十年前白云寺的荷包!我一直留着!我找了你十年!我娶你是为了——”
“堵上他的嘴!”
父亲的声音陡然响起,
“拖走!”
“是!”
沈忠低沉应命的声音传来,
紧接着便是沉闷的拖拽声、以及谢景那喉咙深处的呜咽,最终彻底被风雪吞没。
我闭上眼,只有父亲稳健而急促的心跳声,擂鼓般撞击着我的耳膜。
父亲一路抱着我,穿过一道道回廊
终于,他把我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旧日闺房那张铺着厚厚锦褥的拔步床上。
“爹……”
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,像破旧的风箱。
父亲的手猛地一颤,反手紧紧回握住了我那只伤痕累累、指甲尽裂的手。
“婉婉,”
他唤着我的乳名,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,
“爹在。别怕。”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:
“去太医院,请陈院判。立刻!告诉他,是我沈巍的女儿需要他救命!用最好的药,不惜一切代价!“
“是!相爷!”
沈忠眼眶通红,领命转身飞奔而去,带起的风卷起一片细小的雪沫。
父亲没有离开,他就在床边
陈院判来得很快,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看到我双手的惨状时,也倒抽了一口凉气。
“相爷,这……”
他看向父亲,眼中满是震惊和痛惜。
父亲猛地别开脸,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:
“治!”
“小姐,得罪了。”
陈院判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沉稳。
冰冷的剪子小心翼翼剪开我黏连在皮肉上的破布衣袖。
剧烈的疼痛猛地攫住了我,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里衣。
我死死咬住下唇,硬生生把涌到喉头的痛呼咽了回去。
父亲始终背对着床榻,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。
“相爷,”
陈院判处理完毕,声音带着疲惫和沉重,
“小姐十指筋骨受损严重,尤其是指甲根部和甲床……外伤需日日换药,精心调养,或可痊愈。只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些,
“这双手日后恐怕……再难恢复如初,精细活计,怕是……”
父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,依旧没有回头。
“……知道了。有劳院判。”
太医带着徒弟告退,沉重的房门轻轻合拢,
不知过了多久,久到我以为父亲会一直那样枯坐下去,他才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转过身。
“婉婉。”
他开口,声音沙哑破碎,
“爹,对不起你。”
这五个字,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,每一个音节都裹着血泪。
“是爹错了。”
“错得离谱,爹以为,爹以为推开你,让你嫁入高门,避开朝堂倾轧,就是护你周全。爹以为兵部尚书之子,至少能保你一世安稳,爹没料到竟把你亲手推进了火坑……更没料到……”
他猛地顿住,胸口剧烈起伏,
“更没料到,这世上竟还有,还有那样一个孽障!还有那谢景……那个畜生!”
“爹”
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
“不怪您,是我,是我自己蠢……”
是我被所谓的“情爱”蒙蔽了双眼,是我忘了自己是谁的女儿,忘了沈家的傲骨。
他缓缓站起身,那淬火的目光对上我的眼睛。
“婉婉,”
他的声音低沉下去,
“你好好养伤。什么都不要想。”
他伸出手,用指腹极其轻柔地、小心翼翼地擦去我脸上的泪痕。
“爹去处理一些事。”
他直起身
“有些债,欠了太久了。”
“该还了。”
他不再看我,转身,大步走向房门。
然而,就在那门扉彻底关闭的刹那,一个得意冷笑的声音清晰地钻进我的耳中:
“呵……嫡女?废人一个罢了……好姐姐,这双手,废得好啊……”
是林殊!
她竟敢在此时,就在我的窗外!
那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,狠狠扎进我本就千疮百孔的心。
废人?
若当初不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,又怎会隐藏身份屈身去给谢景糟蹋!
一股冰冷的火焰猛地从我心底最深处窜起,
我缓缓地、用尽全身的力气,试图弯曲那僵硬的手指。
纱布下传来钻心的痛楚,如同无数钢针再次刺入。
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的背部,但我没有停下。
终于,那包裹着厚厚纱布的食指,极其艰难地、颤抖着,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。
窗外的冷笑声似乎停滞了一瞬。
废人?
林殊,谢景,还有这吃人的世道……
我们的债,一笔一笔,才刚刚开始清算。
6
我在沈府养伤的第三日,林殊被“请”进了府。
她依旧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,只是眼底藏不住的得意像墨滴入水,
“父亲,女儿来看姐姐了。”
父亲坐在主位,目光沉沉落在她肩头那抹刺目的红痕上
——那枚“朱凰印”,
曾是我沈家血脉的荣光,如今却成了悬在父亲头顶的利刃。
“姐姐好些了吗?”
林殊挨到我床边,声音甜腻如饴,
“前日见姐姐被游街,妹妹心疼得好几夜没合眼呢。”
我靠在软枕上,看着她袖口若隐若现的银线
——那是谢府库房里最上等的云纹锦,如今穿在她身上,倒像偷穿了凤凰羽毛的山鸡。
“劳烦妹妹挂心。”
我抬了抬缠着纱布的手,
“只是这双手,怕是再绣不出妹妹喜欢的并蒂莲了。”
林殊脸上的笑容僵了僵,随即又笑道:
“姐姐说哪里话,妹妹只要知道姐姐安好便足矣。倒是父亲,”
她转向父亲,眼眶微红,
“女儿知道自己身份尴尬,只求能在府中伺候父亲,为姐姐分忧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
父亲突然开口,声音冷得像檐角冰棱,
“沈府规矩森严,你的身份还未查实,容不得来历不明之人。”
林殊脸色煞白:
“父亲!女儿是您的亲骨肉啊!”
“亲骨肉?”
我轻轻笑了
“妹妹可还记得,在谢府柴房里,是谁用淬了盐水的鞭子抽我?是谁拿银针扎进我指甲缝?哦对了,”
我顿了顿,看向父亲,
“女儿忘了告诉父亲,妹妹那**问我沈家药方时,曾说过一句‘待我拿到秘方,便是沈婉如葬身之日’。”
林殊猛地后退一步:
“你胡说!”
“我胡说?”我示意侍女,
“把那日在柴房捡到的东西呈给父亲。”
侍女捧上一个锦盒,里面是一枚扭曲的银簪
——那是林殊扎我时不慎遗落的,簪头刻着细小的“殊”字。
更下面,是一小包暗褐色的粉末,正是“断肠散”的药引。
父亲的脸色瞬间铁青。
他拿起银簪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:
“这簪子,你从何处得来?”
林殊嘴唇哆嗦着,说不出话。
那簪子是谢景送她的定情之物,用料是宫里才有的绞丝银。
“谢景身为五品户部员外郎,竟敢私藏内廷之物,还与你合谋毒害朝廷命官之女,”
父亲将银簪掷在地上,声音里淬着冰,
“沈忠,传我命令,即刻查封谢府,将谢景押入刑部大牢!”
“父亲!”
林殊尖叫着扑过去,
“景哥哥是被我连累的!要罚罚我!”
“罚你?”
我撑着起身,走到她面前,纱布下的手指轻轻拂过她肩头的朱凰印,
“妹妹这枚胎记,生得真是巧。只是不知,当年洛城驿站的绣娘,可曾告诉过你,这‘朱凰印’并非天生,而是沈家嫡女及笄时,用朱砂掺着凤血所绘的图腾?”
林殊如遭雷击,猛地抬头看我。
“你肩头这抹红,不过是用普通朱砂画的罢了。”
我从袖中取出一张油纸,上面是陈院判那日刮下的皮屑样本,
“父亲若不信,大可让太医验看。”
父亲猛地看向林殊,眼中的震惊转为滔天怒火。
林殊瘫软在地,面如死灰。
“你不是我沈巍的女儿。”
父亲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
“说!你到底是谁?为何要冒充沈家血脉?”
林殊突然发出凄厉的狂笑:
“我是谁?我是被你们这些达官贵人踩在脚底的蝼蚁!十五年前,是有个绣娘在洛城驿站被人玷污,可她生下的女婴早就死了!我不过是在乱葬岗捡到她的襁褓,凭着这枚假胎记,才勾搭上谢景!”
她猛地抓住我的裙摆,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:
“凭什么你沈婉如就能当金枝玉叶?我在青楼卖笑时,你在相府锦衣玉食!我被老鸨打断腿时,你在花园里荡秋千!谢景说能帮我报仇,我就信了!我就是要毁了你!毁了沈家!”
“够了!”
父亲厉声喝道,
“沈忠,将她拖下去,交给刑部,彻查她的来历,以及与谢景的所有勾当!”
林殊被拖走时,还在疯狂地咒骂,声音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。
我扶着桌沿,看着地上那枚扭曲的银簪,忽然觉得一阵眩晕。
父亲连忙扶住我:
“婉婉,小心。”
“爹,”
我靠在他怀里,声音轻得像羽毛,
“谢景呢?”
“他?”
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厉色,
“刑部已经搜出他贪墨赈灾款的账本,还有勾结外敌的密信。数罪并罚,够他死十次了。”
我闭上眼,脑海里闪过谢景在雪地里嘶吼的模样。
十年前的白云寺,那个发高烧的少年,原来早已被权欲吞噬。
“爹,”我轻声说,
“女儿想亲自去一趟刑部大牢。”
父亲沉默片刻,最终点了点头:
“好。爹陪你去。”
三日后,我换上一身素净的青衫,在父亲的陪同下走进了刑部大牢。
阴暗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污秽,谢景被铁链锁在墙角,昔日俊朗的面容枯槁如鬼。
听到脚步声,他猛地抬头,看到我时,眼中先是狂喜,随即化为更深的绝望。
“婉如……”
他挣扎着想去抓我,却被铁链拽回原地,
“你来了……我就知道你不会恨我……”
我蹲在他面前,看着他囚服下若隐若现的荷包
——那是十年前我送他的,上面绣着半朵未完成的莲花。
“谢景,”
我声音平静无波,“你可知,当年白云寺的药,是我沈家秘传的‘还魂散’,非至亲不得使用?”
他怔怔地看着我。
“你可知,我父亲当年逼我嫁入兵部尚书府,是因为早已查到你与林殊勾结,想让我远离你这滩浑水?”
他猛地摇头:“不……不是的……我找了你十年……我娶你是因为……”
“因为你以为我是颗无用的棋子,”我打断他,“可以用来讨好林殊,用来掩盖你的贪墨罪行,甚至……用来当你通敌的挡箭牌。”
我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,放在他面前——那是他写给外敌的密信抄本,上面还有他私刻的印章。
“谢景,”
我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
“你欠我的,欠沈家的,今日,该还了。”
他看着那密信,又看看我决绝的眼神,突然发出绝望的哀嚎:
“不——!婉如!我错了!我真的错了!你饶了我……饶了我……”
我没有再看他一眼,转身走出牢房。
阳光透过牢门的缝隙照在我脸上,有些刺眼。
父亲握住我的手,掌心温暖而有力:
“都过去了。”
我点点头,看着远处湛蓝的天空,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淡的笑。
是啊,都过去了。
但有些债,用血才能还清。
而我沈婉如,从今日起,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。
这长安城的天,我会亲手为自己,重新撑起来。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16:52:12